一個保守主義者的藝術現代性
文 / 劉梓封

 
「當代」,充滿著迷惑性與誘惑力,當其成為趨勢與潮流之時,因目的性所驅使的對「即成樣本」的追逐便會成為大家視野中的座標,並因循其外在形式加以改良。在這個改良的過程中,作為實踐者的青年畫家往往會以丟棄傳統作為代價,進而選擇貼合于西方現代圖式及語境為手段,最終導致其作品與固有的藝術脈絡拉開距離。藝術的發展與進步顯然不應該以「斷筋切脈」作為標榜革新的注腳,思想意識形態之筋骨,文化體系之脈絡,也並非一時潮流之趨所能更替轉換。傳統需要繼承,現代性也需要加強,但要順勢而異,刻意而為的選擇圖式以及在藝術表達上的所謂當代意識流導向,對藝術的發展有弊而無利。

傳統還是當代?看似是兩個方向性的選擇,但實則並無門派界限,也無清晰的尺規以作界定,關鍵是當傳統邂逅當代,是將其做選擇還是以此為參照。如果將「當代」視作類型,那麼形式便會佔據主體,傳統淪為圖式;如果將「當代」視作時代的品格與風貌,那麼傳統血脈依舊佔據主體,當代文化語境則成為表現形式上的吸納與借鑒。畫家韓非用他的作品為我們詮釋出了一個「保守主義者」面對「當代」這一問題時所給出的標準答案。在他的作品裡你既可以感受到畫面中所傳達出的現代氣息,同時又不難看出其結構主體仍趨於傳統。畫作的主題與內容依舊保持著中國工筆劃的固有格局,傳統的題材、平面化的構成、清新雅麗的敷色加之工巧細膩的筆法,都很好的展現出了傳統中國畫的氣韻與精神。那細筆勾填的花枝,有著宋人花鳥畫的精緻韻調;那淡彩積染的秀石,帶著古代文人式的風骨與情懷;而禽鳥孤立,側身回首間,所傳達的則是自然與人文的相偕。顯然這些內在的表達根本沒有發生轉變,變的只是外在的形式罷了。

「當代」對於韓非的誘惑也是顯而易見的,在以往的畫作中不難發現,他曾於圖式拼接、色彩結構以及畫面佈局等方面進行具有「當代性」的嘗試與探索。但這一過程於他似乎是淺嘗輒止的,他很好的將分寸掌握在內在精神表達之外,只是借由圖式結構來標示其作品的現代性,以近於西化的色彩佈局去迎合時代審美。這種分寸的把握需要很強的克制力,同時更需要技術性表現作為支撐,因為一旦傳統繪畫能力與技法在某一環節有所缺失,作以替換的往往是以形式為主體的當代文化語境下的手段。

韓非清醒地意識到,當代繪畫的本質應在於依託傳統展現時代的精神與面貌,並恰當而有節制的加以當代思考與審美意識,從而形成具有時代氣息的畫風。在他近階段的一系列畫作中,這種傳統思想復歸的念頭顯得愈發強烈。原本帶有企圖性的圖式構成與圖像拼合被進一步削減,具有製作性特質的洗染與細節上的敷色處理也被更具中國畫所特有的表現性的線所取代。對物象自然形態的描寫曾是其創作的主要方向,而其近期的作品則更多的趨向於從造型中尋新探奇,為畫面的主體增加意趣,從而令其作品更具現代審美特質。

似乎是媒介的轉換為他提供了新的表現空間。其畫作中以往的線似乎只是精巧細膩的,但卻少了些書寫性的自然與隨意。而新作中對於主體圖像的線的表達被加強了,那物象的身姿由此變得更加雍容、飽滿。還有那淨白蓮花的葉片經脈以及襯托在虛化塊面中的竹枝竹葉,因線條的爽利而變得堅實、具體,與背景的冷灰調子形成呼應,使得畫面空間更具縱深感。色彩瑰麗的鳥羽總容易成為畫面的焦點,這可以與背景的灰調子形成對比反差,但當這一形式手段成為慣勢後,其可做的題材選擇也相對會受到制約。還好他善於找到解決的辦法,色彩結構從局部表現轉向了塊面,整體調性的過於平淡以線條來打破並做平衡,實與虛、濃與淡、堅硬與柔軟互相調和,反倒使得整體效果更富節奏感。平面的、虛幻而影綽的、具體而寫實的,三層畫面就這樣被巧妙的疊加在一起,相互支撐著,並不突兀與矛盾,這樣的構成手法較之以往依託大塊面而措置出的透視關係反倒更加具有了現代美感。
 



佛前笑靨 石畔花開:品閱韓非的芳菲世界
文 / 胡電亮

 
作為近年來「新工筆」的重要宣導者與參與者,性情敦厚且睿智機敏的韓非繪事之餘精心策劃了若干場高水準的工筆畫展,成為引領一種審美風尚的活躍人物。和其對展覽的態度一樣,韓非在作品中體現的是一種對藝術品質的苛求。相對於一些討巧應付的青年畫家,他的認真與講究似乎顯得較真,然而對於工筆劃這門古老的東方技藝而言,技術的講究正是作為一名職業工筆畫家所應有的基本姿態,守得住一種工藝,就是守住了對美的虔誠信仰。當然,任何技術的高妙展現都是為了對其背後情味的精准闡發。韓非的創作狀態是冷靜而深沉的,他所試圖營造的並非自然場景中的精美一隅,而是一個孑然獨立的人文意象空間。當我們面對韓非的藝術作品時,所要欣賞的亦不僅僅是其技術上的精湛,而是要靜心讀閱出我們自己內心深處突然間生發的細微情感。

藝術與人性貼合的地方正在於對私昵情感的言說,畫家比別人幸福的地方正是能夠通過手中的畫筆結構出心底的蕭索荒寒。韓非的畫面所展現的是一種繁華斂盡後的蒼涼之美,暗淡灰雅的色調清麗且通透,在一種極度抑制的情緒內張顯著顏色最原始的質感,優雅恬靜且含蓄深沉中不沾染一絲脂粉的濁氣。嶙峋空瘦的太湖石或是莊嚴幽明的古佛石尊掩映下,花色飽滿幽麗,禽羽精細考究,儼然一個孤寂荒寒的淒迷意境。苦心經營的簡約圖式,使得畫面跳脫傳統花鳥畫的經典範式,在有限的圖像內植入了現代人的審美觀念和濃厚的真實情感,凝練的華美詞彙表述的是自然之外的靜默閒愁,在一個具有象徵意味的氛圍語境裡言說著關於生命情感的雋永悠長。

深匿於一種幽沉的幻夢是一種自我放逐的選擇,韓非筆下的風景不是一種外觀而是一種內省,是剝離了外界喧囂後的心緒鋪陳。過於喧囂的生活很難讓人靜觀自我,只有在遮蔽的狀態下主體意識才開始慢慢浮現。韓非作品中的畫屏作為一個優美的詞彙,帶有極強的表徵意味,延展著多重意態的虛擬空間,它的出現使畫面的氣氛由戶外的自然場景切換到具有神秘氣氛和內斂意味的特定場域,這是一種向內探尋的自省空間。畫屏在畫面中承載的是一種真實的虛妄,虛假的繁花似錦映襯著現世的靜默消沉,它隱喻了一種時空上的錯位,遊走的禽鳥、浮蝶正是花間的低語者,講述那一幕幕關於繁花似錦的故事,光陰正在這種現世的落寞與已逝的繁華間悄然地流淌,在這樣的孤單空守中完成了主體情感的生發。

東方詩意語境中,花與鳥是關於時間和空間的想像,花會凋零,鳥會飛去,當下擁有的一切美好都將是過眼的雲煙,繁華的易逝帶給人無限的傷感,因此對這種不確定感的捕捉正是對迷離幻夢的耽溺和對憂傷落寞的感懷。作為東方的朦朧詩,花鳥畫寓情於物,托物以言志,情在物中,物在情裡,語句清麗隱晦而又韻味悠長。韓非的畫面正是通過暗淡淒清的憂鬱色調為觀者勾陳了一個似古還今、淒迷冷豔的情感秘境。現代背景下,以古典的花鳥畫樣式勾染內心的私情,或許會被認為是一種保守的做派,然而對於有著懷古情節的畫家,所丟不掉的恰恰是這種表述方式背後所蘊藉的微妙情感。作為「新工筆」的代表人物,韓非顯然是深諳現代繪畫營造法式的,然而當其面對咫尺寸絹時,內心的深沉情感卻又時時受著傳統文化的吸引,作為一個在古典優雅和現代焦慮中徘徊低吟的歌者,回不去舊憶,融不進新潮,只能在中間的曖昧氛圍內沉潛,這也許是文化流亡者共有的困境。

過去不代表沒落,新潮也不一定就是美好。好的藝術是能夠超越時空的界限,在光陰裡發酵,生出獨特的味道。韓非深深迷戀著這「舊」,這被光陰打磨過後的「舊」裡包裹著一度的精緻與繁華,當我們隔著時光的河水再次打量這鬢改的朱顏,便會不經意地去思慕那雕欄下伊人的倩影和江畔暖暖的春愁。韓非畫面中,歷史的懷舊感在一種幽冷香豔的色調間沉吟低徊,這種對舊味道的追憶正是對「此曾在」的緬懷。六朝的繁華煙雨,唐宋的典雅清麗,都化作韓非詩句中的浮華幻夢,這裡的香豔不是勃發的,而是冷凝的,這種冷凝正是對曾經的繁華幻滅後的收斂與靜觀。韓非崇古但不刻意追古,既然煙花已然幻滅,在這一地的殘屑中仍能勾畫起那曾經的煙霞滿天。這種繁華易逝的落寞蒼涼值得長久玩味,「廢墟」正是在被意識的憑弔和玩味中重現其華美的嬌顏。

「鳥自無言花自羞,隨花飛到天盡頭。」折枝花是春天的殤,冷豔的花沉醉在幽幽的香夢,不願醒來,在一夜的冷峭中孤守著昨日的芳醇。芳香的意蘊有時並不是溫馨而暖人的,更多的是清冽而醉熏的,在昏天暗地中幽幽地輕唱著光陰的彌撒。韓非正是以殤情獨顧舊時的迷夢,悵然道別離去的煙霞,在一種黯然憂傷的語調中靜觀現世的焦慮與迷茫,展開一段對生命意義與存在價值永無休止的追問。鳥與花的依戀是情與景的交融,韓非畫面中的禽鳥常常以形單影隻的樣態佇立于石畔花前,形單影隻是客散酒醒後一個人的孤單靜守,靜守的不是另一隻倩影的出現,而是那已然回不去的繁華滿眼。當華麗已成過往,只能在這裡苦守著一地的感傷。傷感不是一種哀鳴,而是以深情的方式在淒涼中轉出一種溫暖的慰藉,在現世的落寞中找尋生命自身的存在價值。

折枝花是憔悴的美人面,太湖石是消瘦了的嶙峋骨。石的堅貞永固與花的刹那芳華形成了語義上的互文。石心空念,暗香銷魂,我是你前生的絢爛,你是我今世的貪戀,我為你消瘦得衣帶漸寬,你為我沉醉得煙霞滿眼,石與花的默語正是醉與愁的情意綿綿。也許這今生的悲苦離愁不過是佛前的拈花笑靨,也許這前世的繁華幻夢才換來了眼下的石畔花開。繁華與幻滅之間,似這夢幻泡影般的露珠與閃電,懂得了幻滅才會讓繁華更加的絢爛,懂得了繁華才會讓幻滅來得更加坦然。只有真正深情感過物的人才會真正明白惜時,也只有真正傷逝過了的人才會更加癡迷地戀著生。相信勤奮自勉的韓非,在接下來的時光裡能夠以他充滿溫情的筆墨為我們的心靈世界帶來更多的寂寞歡喜。
 



庚寅中秋于姑蘇聽楓園
文 / 沈寧

我似乎是讀過《紅樓夢》的,卻又在恍惚間不敢確定。之所以無法確定,或許是因為在我的記憶深處,從未曾儲存過這部書中任何具體的詞句與章節,但又似乎能隱約感覺到它在我的周圍彌散著無可奈何的冷冷的馨香,仿若一面漸漸銹蝕的銅鏡所散發出來最後的清光,或是一盞打翻在雪地中淡淡的胭脂,諸如此般不甚確定的感受,在觀看韓非的繪畫作品時也同樣存在著。

我以為,久居於金陵的韓非對江南故園一定是極為熟悉和依戀的。六朝的煙雨早已使得園中金粉褪盡,雕欄猶在,朱顏已改,殘夢依稀,有種幾近頹靡的氛圍一直在他的畫面中揮之不去。空氣與時間在歷史的沉澱中都被高度濃縮起來,濃到花草樹木,蜂蝶禽羽都無一例外的懸停凝固在粘稠的夢境之中。每每面對韓非所營造出來的這漂浮的夢境,我只得輕輕的來,輕輕的去,唯恐驚擾了正在畫中沉睡的一切,哪怕只要有一絲微弱的聲響,都仿佛會將這寧靜到脆弱的世界瞬間瓦解並拉回現實之中。

每個人的夢都不一樣,每個人的夢卻又似乎大致相同。佛陀說,這個世界只不過是梵天的一場大夢,夢醒後一切都將會湮滅無痕,我們只是在夢中做著另一個夢而已。韓非無疑是擅長造夢的,他用自己的作品帶著我們一同夢見了紅塵中的華美,也帶著我們領略了他對生命易逝的歎息與感傷。歲月更迭,草木枯榮,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在韓非的畫面之中一一流轉和上演,以至於夢醒之時,我們依然會留戀沉浸於其中,卻又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法回憶出每個清晰的細節,只得在模糊的輪廓中去繼續尋找下一個似曾相識的夢境。

且讓這夢境在園中不斷的輪回下去……